第二章 宋代傳奇與儒學
第五節(jié) 書劍恩仇—與儒學相關(guān)的小說意象
三、刀光劍影：徘徊在義與法之間
《管子·牧民》：“國有四維?！沃^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 ［清］黎翔風：《管子校注》“牧民”，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頁。]在儒家思想文化語境里，禮與義二者并舉。從宋代傳奇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表現(xiàn)禮的重要意象之一是音樂，表現(xiàn)義的重要意象之一是刀劍。
前一節(jié)說到向拱其人，他因認為與之私通的婦人殺死自己的丈夫是不義，便毅然殺掉了她，并“擲首級于街市，且自言曰：‘向某殺此婦人。’徐徐掉臂而去”。換言之，他把如此行徑看作是行俠仗義的行為，雖然觸犯了法律，卻依然以此為榮。在這一“行俠仗義”的行為中，用刀劍砍去“不義者”的頭顱是核心情節(jié)，乃表現(xiàn)了俠與義的內(nèi)涵。
何為俠？《韓非子·五蠹》解釋說，“以武犯禁”者為俠，是帶劍者，和“以文亂法”的儒皆屬國之蠹，當除去之。[ ［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五蠹》，見國學整理社編《諸子集成》（第五冊），第344頁。]當然，這是法家的看法，俠客們自己并不這么認為。他們把除暴安良、抑強扶弱、見義勇為作為人生使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為了心中的一點理想、一點信念而甘愿冒殺人的風險，甚至獻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刀劍是他們的身份標志，殺人是他們通往正義的途徑。他們是社會秩序的破壞者，也是邊緣人，但由于對社會生活，乃至對政治進程的影響力，俠客們受到某些勢力的利用，更受到特定思想的灌輸，視其行為義。
司馬遷作《史記·刺客列傳》，為專諸、豫讓、聶政、荊軻等春秋戰(zhàn)國時期影響了當時政治歷史發(fā)展進程的著名刺客（俠客）樹碑立傳，推崇他們“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 ［漢］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第520頁。]，從而賦予了俠客們的刺殺行為以歷史的正當性，刀劍意象也由此在文人筆下獲得了更廣泛、自由的意義，成為行俠仗義的象征物、代名詞。
大詩人李白在相當程度上受到了游俠思想的影響，其詩文作品中不時見到刀劍意象、俠客身影。他曾對韓朝宗說：“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盵 ［唐］李白：《與韓荊州書》，見陳振鵬、章培恒主編《古文鑒賞辭典》（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856頁。]又作《俠客行》等詩歌，表現(xiàn)自己揮劍慕俠的思想：“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唐］李白：《李白詩集新注》，第59頁。]據(jù)說李白年輕時還曾因打抱不平而“手刃數(shù)人”。龔自珍評李白曰：“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其斯以為白之真原也矣?！盵 王濟民：《清乾隆嘉慶道光時期詩學》，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139頁。]可見李白和游俠思想的關(guān)系。
唐代詩人中有慕俠尚義之心者不在少數(shù)，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氣。
唐傳奇，特別是晚唐傳奇中，有一些作品寫及劍俠題材，或刀劍意象在其中處于突出位置。如《虬髯客傳》有一個情節(jié)可謂驚心動魄：
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開革囊，取一人頭并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 ［唐］杜光庭：《虬髯客傳》，見張友鶴選注《唐宋傳奇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72頁。
]
刀劍意象在這里即是行俠仗義的化身。
宋代傳奇繼承唐傳奇，也有若干涉及劍俠題材的創(chuàng)作，故事中閃動著刀光劍影。但宋人筆下的刀劍意象和唐人所寫是有區(qū)別的。同樣是用刀劍斬殺“不義之人”，唐傳奇賦予了這種行為以完
全的正當性，贊美俠義，歌頌復仇；宋代傳奇則表現(xiàn)出了矛盾的態(tài)度。一方面，和前人一樣，他們肯定俠義、復仇的行為，認為伸張了正義、鏟除了不平，是應(yīng)該有所激勵的。另一方面，他們又覺得這種行為觸犯了法律，應(yīng)該受到制裁。也就是說，他們不再像前人那樣，用單一的視角來審視俠客們的殺人行為了。一邊是忘恩負義、社會不公需要俠客們展現(xiàn)身手，一邊是法律嚴禁私自殺人，哪怕是“不義之人”。那么怎么辦呢？宋代傳奇作家有兩個處理辦法。
一個辦法是讓俠客們斬殺不義之人，伸張正義，然后亡命天涯，躲過法律的制裁，如前面提到的向拱，再如高言（《高言》）、王寂（《王寂傳》）等。向拱“會赦方歸”；高言“北走入胡地”，又淪落海外數(shù)國多年，“后屬仁廟崩，新君即位，有罪者咸得自新”，得以歸國；王寂則淪為強盜，“椎牛、椎豕、掠墓、劫民、燒市，取富貴屋財?！曋菘h若無有，觀詔條如等閑”，后遇赦向官府自首。
另一個辦法是如《王實傳》里所示，讓俠客受官府制裁，卻享受著“義士”的待遇。孫立受王實之托，殺死惡人張本，“斷其頸，破腦取其心，以祭實父墓。乃投刃就公府自陳。太守視其讞，惻然”。有一段對話顯示了太守、旁人實際上即作者對于孫立的尊崇態(tài)度：
立曰：“殺人立也，固甘死，愿不旁其枝，即立死何恨焉！”
本之子告公府曰：“殺父非立本心，受教于實?！?p/>
太守曰：“罪已本死，何及他人也？”
立曰：“誠如太守言，不可詳言之也。立雖糜爛獄吏手，終不盡言也?！?p/>
太守曰：“真義士也！”召獄吏受之曰：“緩其枷械，可厚具酒饌?！?p/>
后日旬余，至太守庭下，立曰：“立無子，適妻孕已八九月矣，女與男不可知也。愿延月余之命，得見妻所誕子，使父子一見歸泉下，不望厚意?！?p/>
太守乃緩其獄。
可以看出，在法律層面上孫立是罪犯，可在道德層面上，他卻被時人視作義士、英雄、大丈夫，為了“正義”之事而視死如歸、慷慨就義，難怪孫立“就誅”時，太守要“為之泣下”，觀聞?wù)咭唷岸鄵]涕”。
由于罪犯和義士兼而有之的雙重身份，宋人對俠客之義的評判出現(xiàn)了歧見。或重義輕法如上述人們對孫立殺人事件的態(tài)度（太守為了孫立之義而多有枉法之處），又或者重法輕義—在宋代傳奇中，這一派意見似乎更占優(yōu)勢—如前述人們對向拱、高言、王寂等殺人事件的態(tài)度。人們對向拱、高言、王寂殺人事件的態(tài)度大體上是負面的。除了在殺人理由上表現(xiàn)了其正義之外，在殺人后果的安排方面，作者顯示了消極的評價。何以知之？向拱在殺人逃罪遇赦后歸家，“父憂之，形于顏色”，并對滕公說：“用何術(shù)免此子破吾家？”向拱的父親是“長者，有節(jié)行”，他認為兒子俠行是“破家”的行為。后向拱在滕公引導下改邪歸正，是為“徙義”。高言殺人后被迫流亡胡地和海外計二十年，“溪行山宿，水伏蒿潛，寒熱饑苦，集于一身”，可謂吃盡了苦頭，而作者之所以寫他的故事，是欲“士君子觀之以為戒焉”，“欲其為謹肅端雅之士，不愿其為豪俠也”。王寂殺人后淪為強盜，后主動自首，接受招安，又為黃冠道士所點化。通過對這些俠客結(jié)局的安排以及直接評判，宋人表現(xiàn)了新的俠義觀。
唐傳奇中的俠客很少動刀劍殺人，所見多是排難解紛、義懾他人之類，如黃纻衫豪士脅迫李益面見霍小玉（《霍小玉傳》），古押衙設(shè)“奇法”令王仙客、劉無雙團圓（《無雙傳》），紅線女盜金合震懾軍閥田承嗣勿輕舉妄動（《紅線》），昆侖奴磨勒背負豪家紅綃妓飛赴崔宅與其少主崔生相聚（《昆侖奴》），等等。即使有動刀劍殺人的，也只涉?zhèn)b義不及觸法，是純粹肯定、歌頌的文字。虬髯客追尋十年終殺“天下負心者”，沒有人將這件事和犯法聯(lián)系起來，虬髯客在小說中是完全正面的形象。（《虬髯客傳》）魏之豪人馮燕在滑與張嬰妻私通，張嬰妻要馮燕乘張嬰醉且瞑時殺掉張嬰，馮燕便殺掉這位不義的婦人，這件事竟感動滑之相國賈耽，“請歸其印，以贖燕死”，并得詔：“凡滑城死罪皆免?！弊髡哔澰唬骸把鄽⒉徽x，白不辜，真古豪矣！”（《馮燕傳》）聶隱娘由魏帥轉(zhuǎn)投陳許節(jié)度使劉昌裔，并以法術(shù)殺死魏帥的刺客精精兒，又擊退妙手空空兒的刺殺，也是一個殺人不犯法的女俠客形象。（《聶隱娘》）
唐代俠客空靈、灑脫、神奇，對付不義之人的手段可謂花樣百出、翻新出奇，反映了傳奇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宋代俠客則顯得形象呆板、手法單一，除了摘取負義者的項上人頭之外，似乎別無他法，令人興味索然。在具體描寫中，宋代俠客的“義行”也缺乏生動細節(jié)的支撐。究其原因，一是宋人學唐，在情節(jié)乃至細節(jié)上亦步亦趨（如《向中令徙義》之于《馮燕傳》），缺少創(chuàng)新精神；二是由于中晚唐和宋代在社會風氣上有巨大不同，俠客群體所賴以存在的社會土壤沒有了，俠義行為被納入法的范疇，受到了法的約束。換言之，宋人寫俠客行為并不像唐人那樣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在創(chuàng)作中沒有了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有力支持。
在古代，刀劍除了用于俠客們行俠仗義，還有其他諸多用途，比如在戰(zhàn)場上殺敵立功、報效君主和國家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唐］李賀：《李賀詩集》，徐傳武校點，第40頁。]“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盵 ［宋］辛棄疾：《破陣子》，見唐圭璋編《全宋詞》（第三冊），第1940頁。
]儒家倡導“三不朽”，其中之一便是立功于世，顯親揚名，而在冷兵器時代，刀劍乃是立功揚名的重要工具。可惜宋代傳奇作家沒有在這一意義上加以挖掘，只把刀劍作為斬殺不義之人的工具，導致作品糾結(jié)于俠義和法律之間，無所適從。
后世有兩部長篇小說—《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分別把刀劍意象的上述兩種意義發(fā)揮到了極致。大體說來，《三國演義》主要發(fā)揮了三國人物用刀劍建功立業(yè)的意義，《水滸傳》則主要發(fā)揮了梁山好漢用刀劍行俠仗義的意義，二書的側(cè)重點不同?？梢钥闯觯稳说膫b義觀對《水滸傳》的主題抉擇是有影響的。一方面，要表現(xiàn)梁山好漢行俠仗義、替天行道的俠義精神；另一方面，又要表現(xiàn)他們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最終接受朝廷招安的心跡。梁山好漢們同樣徘徊在俠義與法律之間，故而造成了悲劇命運，令后人為之深深地感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