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對東方哲學之價值的再發(fā)現(xiàn)與再確認*
王向遠??
摘 要:當代西方學者研究證實,18 世紀以來的三百多年間,西方在不同時期
接受了東方哲學思想的影響,用以自我反省、自我批判與自我更新,從而推動了哲
學思想的演進。進入20 世紀后,西方對“東方哲學” 的再發(fā)現(xiàn)、再確認是在兩種意
義上而言的。一是對東方哲學的靈魂論、直覺論等精神主義價值的重新認識與高
度評價;二是指出東方哲學對物質(zhì)現(xiàn)象的描述,對最高本體的不可言說的復雜性
之領悟,對超越主觀與客觀、時間與空間等二元對立的不斷變化中的動態(tài)宇宙的
把握,對世界的絕對統(tǒng)一性的認識,都與近代物理學的相對論與量子理論有著驚
人的相似與相通,并由此肯定了東方哲學在宇宙現(xiàn)象論與本質(zhì)論上所具有的出人
意料的科學價值,這些都集中體現(xiàn)在卡普拉《物理學之“道”:近代物理學與東方神
秘主義》一書中。
關鍵詞:東方學;東方哲學;西方哲學;價值確認
把中國、印度等亞洲國家的傳統(tǒng)哲學作為一個整體,以“東方哲學”這一概念
? 本文是作者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方學’體系建構(gòu)與中國的東方學研究”(批
準號14ZDB083)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王向遠(1962— ),現(xiàn)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東方學研究
中心主任。
加以統(tǒng)御和把握,較早始于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黑格爾的貢獻在于明確使
用了“東方哲學”這一統(tǒng)括性概念,但他是把“東方哲學”作為西方哲學的背景來
看待的,并未充分承認并論述東方哲學的自足的獨立價值,甚至斷言東方哲學不
能體現(xiàn)人的主體自由,沒有所謂的“理念”,只有一些“沒有靈性的知解”和“枯燥
的理智”。①而黑格爾之后以“哲學史”為名的著作,如威廉·文德爾班的《哲學史
教程》(1892 年),干脆不再提東方哲學。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東方哲學”退出了
西方的視野,相反,18 世紀以降的三百年間直至今日,對東方哲學的認知、接受、
理解與確認,一直伴隨著現(xiàn)代西方哲學思想發(fā)展演變的全過程。
一、克拉克對“東西方思想的遭遇”三百年的歷史考察
關于歷史上西方人對東方哲學思想的認識、東西方哲學思想之間的關聯(lián)與
交流問題,近年來西方學者做過專門系統(tǒng)的研究,其中有中文譯本的是英國金斯
頓大學思想史教授J.J.克拉克的《東方啟蒙:東西方思想的遭遇》(1997 年)一書。
哲學思想的交流,是東西方精神交流最為深入的層面?？死说摹稏|方啟
蒙》用了“啟蒙”這個詞,意在解釋東方哲學在西方哲學思想史發(fā)展的若干時期
或若干節(jié)點上如何發(fā)揮了“啟蒙”的作用與價值。這種啟蒙,就是東方賦予西方
原本沒有的東西,照亮西方原本昏暗的領域,并能幫助西方打開思路。按克拉克
的描述,西方接受東方學者思想的影響并用來啟蒙,大體開始于18 世紀法國的
啟蒙運動。他寫道:
18 世紀,中國成為最炫目的魅力之源?？鬃泳捅环鼱柼┻@樣的歐洲知
識分子奉為禮教圭臬。在浪漫主義時期,歐洲的注意力則轉(zhuǎn)向了印度,印度
的種種神秘現(xiàn)象,如個體與全體的靈魂合一,靈魂與婆羅門的融合,以及對
東西方遠古紐帶的想象,都引起了歐洲頂尖思想家的興趣和熱情的共鳴。
19 世紀是佛教的轉(zhuǎn)機,佛教以其強大的精神啟示力量與經(jīng)驗主義的科學理
論在西方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20 世紀則見證了東方趣味的蓬勃興起,從廣
為人知的禪宗對“垮掉的一代” 及嬉皮士的影響,神秘的藏傳佛教智慧在西
方虔誠信徒中的傳播,到西方學術界與東方在一系列較少為人所知的學科
領域(如神學、哲學、心理學與精神療法)的對話,莫不如此。②
這段話實際上就是對近三百年來東方思想如何影響西方的一個概括?？死?p/>
克把西方這種對東方思想的熱情與興趣稱為“東方主義”,并在基本正面的意義
上使用了“東方主義”這個詞,指的是哲學思想領域中的東方主義。克拉克指出,
東方哲學思想在西方哲學思想史上的獨特功能,就是每當歐洲的知識界對西方
傳統(tǒng)思想發(fā)生叩問、質(zhì)疑和反省乃至反叛的時候,東方思想就被引進來?？死?p/>
列出了啟蒙主義時期對東方哲學思想抱有興趣并加以推崇的思想家,如蒙田、皮
埃爾·貝爾、萊布尼茨、魁奈、伏爾泰等,他們把東方社會特別是中國的儒家社會
作為理性、人性社會的正面參照;也有把東方及中國思想視為僵化停滯、缺乏自
由的專制主義并用作反面例證的孟德斯鳩、狄德羅、愛爾維修、盧梭等人。無論
正面還是反面,啟蒙主義時期西方人對東方哲學思想的關注主要是中國,而到了
19 世紀歐洲的浪漫主義時代,中國哲學思想的影響則明顯退卻、萎縮,印度的宗
教哲學則被浪漫主義哲學家、思想家所熱衷。關于為什么會發(fā)生由中國到印度
的轉(zhuǎn)換,克拉克分析認為,啟蒙主義時期對中國的興趣主要出于法國人在政治理
想上的要求,中國作為政治烏托邦而被理想化;而19 世紀浪漫主義推崇印度哲
學,則大都出于德國人純哲學方面的渴求,他們把印度視為精神王國,視為夢想
家和神秘主義者的國度。正如中國的儒教為啟蒙主義思想家們提供了符合理性
的、自然神論的哲學,印度教特別是《奧義書》的哲學激起了德國唯心主義的共
鳴,是被用來矯正啟蒙主義時期占統(tǒng)治地位的唯理論與機械論的哲學。不過,赫
爾德、歌德、謝林、施萊格爾、叔本華等雖然推崇印度哲學,實際上也只是推崇純
粹的印度哲學本身,而對印度社會學層面的風俗習慣,如婦女殉葬、種姓制度等
并不贊同。
克拉克指出,在浪漫主義思潮消退之后,印度哲學對19 世紀的歐洲思想界
的影響仍然不減,但由印度教哲學轉(zhuǎn)向了佛教哲學。一些人致力于翻譯和研究
佛教哲學,如德國人弗里德里?！ゑR克斯·繆勒編譯出版了《東方圣書》系列
(1874 年),將重要的佛學及東方哲學名著系統(tǒng)地介紹到歐洲;法國學者布赫諾
夫在《印度佛教史導論》(1844 年)首次清楚地區(qū)分南傳佛教與北傳佛教,并指出
南傳小乘佛教才是佛教的正宗,造成了歐洲思想界對小乘佛教的推重。當時的
許多歐洲人是將佛教作為無神論哲學來看待的,這種現(xiàn)象一定意義上反映了維
多利亞時代作為“懷疑的時代”人們對基督教的懷疑、厭倦,從而使得東方佛教思
想尤其具有吸引力。與此同時導致了一些哲學家站在西方基督教哲學思想的角
度對佛教的抨擊,并形成了兩種宗教哲學的是非優(yōu)劣的論爭。也有一些哲學家
主張東西方哲學的融合,如德國哲學家馮·哈特曼在其名著《無意識哲學》(1869
年)中,則預言基督教哲學與印度哲學之間將出現(xiàn)融合。進入20 世紀,禪宗哲
學、藏傳佛教、道家哲學又受到歐美人的推崇。這種推崇與20 世紀60 年代發(fā)生
的年青一代對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生活正統(tǒng)的反叛密切相關。
通過對這些東西方思想的種種“遭遇”的梳理,克拉克指出:“有一個事實已
經(jīng)越來越清楚,即東方主義在最近三個世紀以來扮演了一個反文化、反霸權(quán)的角
色,它像牛蠅一樣,以各種各樣、令人不勝其擾的方式叮咬著各種各樣的正統(tǒng)觀
念,它是激進反抗的充電器,它在扮演這些角色的時候不是加強歐洲的自我確
認,而是在破壞歐洲?！雹蹡|方哲學思想的確具有這樣的“反霸權(quán)、反文化”功能,
這足以說明東方哲學在歐洲作為“異端”思想的功能。東方哲學是西方正統(tǒng)哲學
之外的非正統(tǒng),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歐洲正統(tǒng)哲學的一種補充,東方哲學思想被用
作西方哲學思想的自我揚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與自我更新,從而推動西方哲
學的演進,因而要說東方哲學“不是加強歐洲的自我確認,而是在破壞歐洲”,恐
怕是言過其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