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自由（選自引言）
女性習慣于從自家花園的綠脊上觀察世界，她們從那里將住宅、正在進行的勞作以及家庭場景盡收眼底，但并不包括向男性敞開的、從更高聳的山地上看去的更廣闊、更遙遠的視野。18世紀末，漢娜·莫爾（Hannah More）在一篇論英國婦女狀況的隨筆中憶述了女性這種受到制約的眼界，它富有象征性地成為婦女教育的產(chǎn)物，正如瑪麗·貝里所承認的那樣，就在頭腦開始像花朵一樣綻放并渴求知識的一刻，婦女教育卻被認為已經(jīng)完結(jié)。在先前的一個世紀，瑪格麗特·卡文迪許（Margaret Cavendish）已經(jīng)把在自己家里蹦蹦跳跳的女性比作不被允許展翅高飛的籠中鳥雀。用盡一切手段壓抑貴族少女的理性能力從而將她們養(yǎng)育得愚昧無知的習俗，遭到瑪麗·沃特利·蒙塔古多次抨擊，根據(jù)她的說法，即使某個少女能夠突破奶媽灌輸?shù)哪切┈嵥闊o聊之事，她也不應該聲張出來，而應任由其全部知識廢棄無用，“就好像被埋葬在礦山里的金子”。蒙塔古夫人補充說，文化對于婦女的幸福來說是必不可少的，而無知是人類行為中一切挫折和謬誤的沃土。在約定俗成的慣例中，男性接受收效甚佳的學習課程，以標配的歐陸各國“環(huán)游”告終，而年輕女子則恰恰相反，她們被委棄在徹底的遲鈍中，無論如何都無力運用其心智。接受束縛重重、古井無波的家常生活是通常要求婦女做到的美德，而對于男人，邁向更遠大的前景、善于持續(xù)改變境況卻受到褒揚。一旦變成妻子，女人就遵照習俗，始終被擱置在家庭的尺寸之地，擔負起管理家宅、照料家人的義務。婦女的命運類似被釋放的奴隸，德·斯塔爾夫人（Madame de Sta.l）認為，如果她們想要提升等級，人們就會指責她們僭奪了法律并未授予她們的權(quán)利；如果她們不這么做，就會被當成仿佛奴隸是她們不可讓渡的身份一般對待。這些話看上去是對孟德斯鳩的俏皮話的答復，后者認為，對婦女來說，成為家庭奴隸總是好過成為真正的奴隸。
那些具有熱烈的決心，渴望鉆研某種學問的女性引發(fā)了最不懷好意的質(zhì)疑：她們?nèi)绾卧谇髮W的同時不失去女性特征呢？因為這個原因，她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即使不去壓制，也被迫隱藏對文化的熱愛，或者她們刻苦掌握的東西?，旣悺の痔乩っ伤判晾钡刂S刺道，世上沒有人比婦女更應受譴責、更多地暴露于嘲笑之下了，因為根據(jù)普遍觀點，一個文雅的女人是多嘴、放肆、空虛和傲慢的造物。實際上人們認為，只提供初等和一般性的教育可以防止女青年表現(xiàn)出過分的自主性和趾高氣揚，這樣她們就易被馴服，可以順從別人為她們挑選的丈夫的性格。但是也有一些女性竭盡全力地試圖追求自己的文化渴望，甚至勇敢地將其宣之于眾，以此作為獨立自主之舉，如果不是挑戰(zhàn)之舉的話。后一種態(tài)度是有可能在完成并講述壯游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換言之，壯游就是提升文化修養(yǎng)、增長見聞之旅。這是一個多多少少心照不宣地讓她們將在家里或出于個人主動所學的東西顯露出來的場合。海絲特·皮奧齊在她的旅行記開篇并非偶然地提醒讀者，盡管教育這個詞對于婦女來說是陌生的，但她的父母不但應該教她讀寫，而且還應教她思考，直至一個小女孩成為奇才。許多踏上旅途的女性所鋪陳的敘述以地形學、歷史學以及人類學方面獨特的敏銳性而著稱，其他女性則編制了從文獻記錄角度而言相當重要的繪圖冊或水彩畫圖冊。
黑色旅行的終點（摘自正文第六章）
1796年4月，在往北翻越皮斯托亞亞平寧山脈（l’Appen-nino pistoiese）之后，伊麗莎白·韋伯斯特開始實施一項即使出現(xiàn)在黑色小說中也毫不遜色的計劃。她和孩子們以及仆人投宿帕烏洛村過夜。在那里，她帶著兩歲的小女兒哈麗特·弗朗西絲躲進第一家驛站旅舍，借著燭光，在女兒的手臂和肩膀上掐出密密麻麻的紅色小點。她在叫來女侍后立刻假裝手忙腳亂，一邊緊張地絞著雙手，一邊告訴她哈麗特得了麻疹，當時，這種致命的傳染病正在意大利各地大規(guī)模爆發(fā)。為了避免疾病傳染給兩個兒子，她斬釘截鐵地勒令仆人趕往摩德納，并在那座城市聽候指令。她一個人和女兒以及極其可靠的保姆薩拉·布朗留下來，從女兒身上撫去紅點，隨后將裝著吉他的箱子打開，往里面塞了一頭用碎布裹著、剛剛被割喉的羊羔。在合上蓋子之前，她往羊羔包裹上放了一張蠟制的白色面具，這是習以為常的幼童遺骸的標記，以此避免別人進一步檢查里面的東西。接著她命令仆人立刻將假棺材帶到利沃諾的英國領(lǐng)事處，以便將棺材葬在英國人社區(qū)的公墓。次日，她將哈麗特托付給忠心的保姆，讓她務必將女兒秘密帶到英國的一處專門地點，而她本人動身去摩德納和另兩個兒子以及仆人會合。在摩德納，她假裝泣不成聲，告訴他們哈麗特已經(jīng)去世，而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滿懷悲痛地繼續(xù)旅程；與此同時，她給丈夫戈德弗雷·韋伯斯特（Godfrey Webster）寄去一封信，在信中通知他女兒因麻疹引起的痙攣夭折。
在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伊麗莎白·韋伯斯特在佛羅倫薩就已經(jīng)醞釀了這條不吉利的計謀，借助此計，她費盡心機地避免失去年紀最小、最需要母愛的女兒，因為她預見到丈夫肯定會以通奸為由向她提出離婚訴訟。她丈夫身在英國已經(jīng)一年，他不可能是她剛剛懷上的小生命的父親。而她也知道，根據(jù)當時的英國法律，犯有此類罪行，或至少被懷疑犯有此類罪行的婦女，會首先被判處與子女分離。
伊麗莎白是瓦薩爾（Vassall）家族的后裔，該家族早在五月花號的時代就在馬薩諸塞州登陸，在那里擁有廣闊的種植園。五月花號這艘朝圣先輩（padri pellegrini）的船只屬于她的一位祖先薩繆爾·瓦薩爾，而這個家族又在牙買加通過奴隸貿(mào)易獲得了難以估量的財富。伊麗莎白剛滿十五歲就被嫁給了四十八歲的戈德弗雷·韋伯斯特，此人是熟稔英國上流社會的從男爵（baronetto）和議會成員，還是許多宅邸的所有者，其中包括巴特爾修道院（Battle Abbey），因建于征服者威廉時代黑斯廷斯戰(zhàn)役原址而著稱。這場由各自家庭出于利益而締結(jié)的婚姻始于1786年，比皮斯托亞亞平寧山下發(fā)生的讓人毛骨悚然的活劇早了十年，具有人們所能想象到的最不般配的婚姻的一切要素?；楹螅愿窈团e止都十分粗魯?shù)恼煞蛄⒖瘫┞冻稣婷婺浚核莻€沉湎于賭博和飲酒的浪蕩子，時而陷入難以抑制的狂怒，時而發(fā)作周期性的嚴重疑心病。反過來，年輕的妻子毫不遲疑地顯示出自己是一個特別有活力、有雄心，以及近乎固執(zhí)地渴望認識世界的女人。她的這一性格使其無法接受仰人鼻息的狀況，更不用說被軟禁在巴特爾修道院家中了。那是一個可惡的地方，她后來說，“在那里，我在孤獨和氣餒中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年華”。人們在她身上可以驗證德·斯塔爾夫人小說中男人們談論柯琳娜的自由精神時所說的話：“我們在家中是怎么對待這樣一個女人的？你們能想象嗎，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著，而你們卻快活自在地狩獵著天曉得的什么東西，或者到上議院開會？”
結(jié)婚五年后，她以閱讀和費力地搜尋外部世界的新聞作為僅有的逃避。在第一個兒子出生后，伊麗莎白成功地說服丈夫遵循英國貴族遠赴歐洲“壯游”的禮儀，并隨即沉浸于漫長的意大利假期。他們連同兩輛塞滿行李的馬車出發(fā)前往歐陸，隨身帶上了兩名保姆、一名女仆、一名男仆、一名廚子和一名馬車夫。環(huán)游是以相對倉促的方式進行的，繞過爆發(fā)革命的法國，沿著德國和奧地利的道路行進，在這兩地的城市中進行短暫停留。在意大利半島各國首都的居留實際上從1791年拖延至1796年，如果不是由于夫妻間的缺乏了解和極為糟糕的關(guān)系，款待、節(jié)慶，以及和當時的知名人物因家庭地位之故的會面，本來可以令旅途十分愜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