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我個人扛至尖頂
如果出納員做假賬，經(jīng)理或許就藏在一個家具背后，要揭露這不誠實的員工。寫作：做假賬？對此，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個經(jīng)理是可能的，并且，如果他意外地出現(xiàn)，我除了羞恥就別無他法了。讀者自有辦法引起如此的不安，然而，他們并不存在。他們中間最有洞察力的人指責(zé)我，我大笑：我害怕的正是我自己。
為什么認(rèn)為：“我是一個迷失的人”或“我一無所尋”？承認(rèn)這點就夠了嗎：“不扮演這個角色，我就不能死去，并且，為了保持沉默，一個人不得死去?！倍魏蝿e的借口！沉默的霉味——或：沉默，想象的態(tài)度，所有態(tài)度中最“文學(xué)的”。這么多借口：我思索，我寫作，是為了忽視一切比一塊破布更好的存在之手段。
我十分渴望不再聽到什么，只是說話，大喊：為什么我也害怕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并且，我談?wù)摰牟皇俏窇郑╬eur），而是驚恐（terreur），是恐怖（horreur）。有人會讓我沉默（只要他們敢）！把我的嘴唇像傷疤一樣縫上！
我知道我一邊活著一邊下降，不是降到一座墳?zāi)估?，而是降入一個普通的坑，既不莊嚴(yán)，也不理智，真正地赤裸（就像一個快活的女人也赤裸著一樣）。我敢這樣來肯定嗎：“我不會屈服，但不管怎樣，我的信心會投降并任我像一個死人一樣被埋葬嗎？”如果有人可憐，想要把我從里頭拉出，那么，相反，我會接受：我對他的意圖只有一種懦弱的厭惡。最好讓我看到：人們什么也做不了（或許，除了無意地?fù)艨逦遥?，他們期待我的沉默?p/>
什么是荒謬（ridicule）？荒謬作為痛苦？絕對？形容詞，荒謬，是其自身的否定。但荒謬的東西是我無心承受的。像這樣：荒謬的東西從不是完全荒謬的，那會變得可以忍受；所以，對荒謬之要素的分析（作為擺脫它的簡單方法），一旦得到了明確的表達，仍然是無用的?；闹囍?，這就是其他人——不可計數(shù)；在他們中間：我自己，不可避免地，如海洋中的一道波浪。
精神所不回避的過度的歡樂，讓理智變得隱晦。有時，一個人利用它，以便——在他自己眼里——組織一種個人可能性的幻覺——組織一種過度之恐怖的補償物；有時，一個人想象自己控制著事物，恰恰是通過轉(zhuǎn)入隱晦。
我扮演了宮廷小丑的角色，以理智的名義說：它明確地拒絕表達任何的東西；它不僅拋棄了說話者，也拋棄了思考者。
為逃避既有的結(jié)果而不斷地尋找某種新奇性，這樣的做法被獻給了焦躁不安的狀態(tài)，但沒有什么更愚蠢的了。
如果我發(fā)覺一種思想是荒謬的，我就摒棄它。并且，推而廣之，如果所有思想都是荒謬的，如果思考是荒謬的……
如果我說：“一個人是他人的鏡子”，那么，我就表達了我的思想；但如果我說“天空之藍(lán)是一種幻覺”，我就沒有表達我的思想。如果我用一個表達其思想的人的語氣說：“天空之藍(lán)是一種幻覺”，那么，我就是荒謬的。為了表達我的思想，一種個人的觀念是必要的，我以這樣的方式背叛了我自己：觀點并不重要，我要把我個人扛至尖頂。此外，我絕對無法回避它。如果我不得不把我自己和其他人等同起來，那么，我會對自己產(chǎn)生一種蔑視，這樣的蔑視是由荒謬的存在激起。一般而言，我們驚恐地讓我們自己轉(zhuǎn)身離開那些沒有出路的真相：任何的逃避都是好的（哲學(xué)的，功利主義的，彌賽亞的）。或許，我會發(fā)現(xiàn)一條新的出路。一個做法就是磨牙，成為噩夢和巨大苦難的獵物。有時，就連這樣的裝模作樣也要好于在攀登尖頂?shù)男袆又嘘┤欢埂?p/>
這些判斷應(yīng)引發(fā)沉默，而我書寫。這絕不矛盾。沉默本身就是一個尖頂，更確切地說，是圣中之圣（le saint des saints）。一切沉默所隱含的輕蔑，意味著一個人再也不屑于證實它（就像一個人通過降到一個普通的尖頂上來證實它一樣）?，F(xiàn)在，我知道：我沒有讓我自己沉默的手段（有必要將我安置在這樣一個高度，不帶任何消遣的可能，把我移交給一種如此醒目的荒謬……）。我對它感到羞恥，并且，我能夠說出，我羞恥的瑣碎到了何種的程度。
[在一場無憂無慮的運動中，我終于自由地讓我自己沉溺于我自己。我的無限虛空從外部得到了遲來的、進而悲慘的肯定。我不再貪婪地從諸多可能性當(dāng)中開采病態(tài)的爭論。我的混亂再次開始，不那么無慮，卻更為嫻熟了。如果我記得我所說的“尖頂”，那么，我就在里頭看到我虛空的最病弱的一面（但不是一種真正的拒絕）。當(dāng)我寫作的時候，我有一種被人閱讀、受人尊重的欲望：這樣的記憶發(fā)出了和我的整個生命一樣的喜劇的惡臭。它進而——十分遙遠(yuǎn)地——和那時的文學(xué)風(fēng)氣聯(lián)系起來（和《文學(xué)》[Littérature]上的調(diào)查，和有一天提出的問題“你為什么寫作？”聯(lián)系起來）。我的“回答”，在數(shù)年之后，未被發(fā)表，它是荒謬的。在我看來，它無論如何似乎來自一種和調(diào)查一樣的精神：來自一種從外部接近生活的決心。我沒有成功地看到這樣一種心靈狀態(tài)的一條出路。但我不再懷疑自己將發(fā)現(xiàn)必要的價值，它們是如此地清晰，同時又如此地深刻，以至于它們避開了那些注定要愚弄別人或自己的回答。
在接下來——寫于1933年——的文字中，我只能瞥見迷狂。它是一條并不險峻的道路，并且，至多在心頭縈繞。
這幾頁關(guān)聯(lián)著：
——對我而言，具有一種撕心裂肺之簡樸的開篇樂句，《萊奧諾拉》（Leonora）的序曲；我從未真正去過音樂會，并且，我去過一次只是為了聽貝多芬（Beethoven）；一種神圣的陶醉感闖入了我，我曾經(jīng)并現(xiàn)在都無法做出直接的描述，我試著追隨，通過喚起存在深處那被懸置了的本質(zhì)——并讓自己落淚。
——一次有點殘酷的分離：我病了，躺在床上——我記得午后美麗的太陽——我突然瞥見我的痛苦——它剛由一次別離引起——和一種迷狂，一種突然而至的狂喜，實現(xiàn)了同一。]
